黑色童話:《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中的錯綜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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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羅琳在《哈利波特》系列中仍然給予了我們童話故事的想像,《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Harry Potter and the Cursed Child)就是對童話故事的殘酷解構。

在一次重返最初寫作咖啡廳象屋(The Elephant House)的訪談中,羅琳曾提到《哈利波特》系列其實挪用了再古典不過的敘事元素。談到古典敘事模式,我們不免會想到坎貝爾(Joseph Campbell)那部經典的神話原型理論《千面英雄》(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1] 英雄在尋常世界中受到召喚(“the call to adventure”),儘管曾有抗拒,依舊跨入了另一個世界,歷經一系列的考驗,取得靈藥,最後重新回歸,成為跨越兩個世界的聖者。其實,早已有不少學者發現《哈利波特》的敘事典型符合了坎貝爾的單一神話(monomyth)理論 [2],但《哈利波特》也沒有這麼簡單。在羅琳重返象屋的那次訪談中,她才寫完了第二集,正在進行第三集。而我們都知道,《哈利波特》接下來的敘事有越來越多的曖昧層次,角色也有越來越多的道德模糊。

而《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正是將這系列一直以來埋下的曖昧層次與道德模糊層層揭露,直到解構了整個系列的敘事架構與角色模型。在第七集結尾,我們看到了十九年後的哈利、妙麗與榮恩,如何有了安穩的婚家,穩固了魔法世界的秩序。某種程度上,這是羅琳餵養給我們的童話故事結局。這個秩序,這個結局,卻在《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一開始就遭到解構。哈利是個壞父親,阿不思(Albus Potter)是個壞兒子,哈利想像中(卻不曾擁有)的理想父子關係,從未實現。哈利與阿不思之間的關係,既不是父權社會典型的父子傳承,也不是精神分析典型的父子相弒。阿不思被選入了史萊哲林,和馬份的兒子天蠍(Scorpius Malfoy)成為摯友,而兩人化身整部劇本的主角,其實就是對哈利波特、以及葛來芬多一直以來佔據的正義/正典形象最大的瓦解。

正是在這樣把葛來芬多「去中心化」(如果史萊哲林未必被「再中心化」)的過程中,我們看到了七集故事以來我們從未看到的錯綜史觀,看到了正面角色的陰暗層面,看到了反派角色的模糊地帶。在《哈利波特》既有的史觀中,我們只看到了哈利波特被詛咒的生命,可是我們沒有看到馬份的生命如何被哈利「詛咒」──他不喜歡自己的父親卻無力違抗,他忌妒哈利、妙麗和榮恩之間的友情,他擁有克拉與高爾卻依舊孤獨。而在《哈利波特》中,跩哥馬份很孤獨,湯姆瑞斗很孤獨,哈利那個走入史萊哲林的兒子,也很孤獨。當愛子心切的哈利將馬份的兒子指控為人馬預言中那圈給阿不思帶來死亡危機的「黑色烏雲」,藉此重新劃分自我與反派之間的界線時,或許不曾想過,跩哥馬份、湯姆瑞斗、阿不思、甚至自己都曾經共享過這份孤獨,也或許不曾想過,自己難道又不曾是別人生命中的黑色烏雲?《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告訴我們,至少對跩哥馬份而言是,至少對西追迪哥里而言是。

西追的死亡在《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中扮演翻轉歷史層次的重要角色。因為企圖逆轉西追的死亡,阿不思和天蠍才會使用時光器回到過去,一次又一次地搞砸未來。但他們的錯誤是這部劇本最重要的核心:因為未來被反覆搞砸,我們才看到了未來的各種可能。原來在一種未來中,榮恩跟妙麗沒有在一起,因為真正促成兩人愛情的不是友情,而是忌妒。原來在那個未來中,妙麗可以成為一個心懷仇恨的黑魔法防禦術教授,她的擇善固執,可以化為憤世妒俗。原來在另一種可能的未來中,看似天真的天蠍馬份也可以享受黑暗光環。原來在那個未來中,在三巫鬥法大賽受到公眾羞辱的西追,會因為金童自尊受創,而化為懷恨世界的食死人。原來哈利波特真的可以死亡,雖然他死了以後的世界很可怕,但他化為英雄的世界卻又真的那麼美好?

英雄也可能是食死人,食死人也可能有孤獨,《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最激進的地方,不是硬要把壞人寫成好人,把好人寫成壞人,把世界末日寫成童話故事,把童話故事寫成世界末日,而是徹底讓兩者之間的界線模糊。透過時光器一次一次的翻轉,歷史一次一次的改寫,未來一次一次的毀壞,這部劇本將《哈利波特》所有角色與事件,都放置在不同的歷史框架下讓我們重新檢視。所有的角色與事件,都是在特定的歷史脈絡下產生意義,而意義可能浮動,意義必然模糊,意義沒有終點,意義可以再製。沒有絕對的好人,沒有徹底的壞人,沒有永恆的童話故事,沒有真正的世界末日。

當然,《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最後還是多多少少給了我們一個近似於童話故事的結局──雖然這個童話故事早已被染上了重重陰影,早已被放置在多重的歷史脈絡中重新檢視。不難想像,這部劇本書出版以後為何會受到不少書迷的抗議,儘管倫敦西區的演出獲得廣大好評。但如果這部劇本將主角解構得如此徹底,那麼讀者勢必也要面臨自我主體的解構。你不再是那個能夠一直認同著哈利、妙麗與榮恩的「想像中的葛來芬多」了,那麼,你會是誰?如果《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詰問了《哈利波特》,它當然也毫不留情地詰問了讀者,詰問了觀眾。

有讀者譏諷,《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不過是同人文(fanfiction)。的確,《哈利波特:被詛咒的孩子》讀起來很像同人故事,但這也是同人續寫與這部劇本顛覆的潛能所在:刻意挑出原著中不被強調的枝微末節與潛在層面進行擴充與補寫,藉由這樣的擴充與補寫,解構原有角色的靈光與既有敘事的典範。更有趣的是,編劇刻意強調阿不思波特和天蠍馬份之間曖昧模糊的同性情誼,其實也間接反映了腐女將哈利波特與跩哥馬份配對的同人小說。刻意將主角與反派表面上的針鋒相對改寫成相恨相愛,讓潛藏在底下的同性慾望結構浮現而出,或許正是解構兩者界線的最好策略。不過,那又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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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Joseph Campbell,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2).

[2] John Algeo, “Harry Potter and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Quest 97.1 (2009): 2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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